「真有來的我哪個不是推心置腹的誠心招待?」
那是我住在老鼠家的最後一天,
平常喝酒很節制的他可能想說是最後一晚就放開喝。
老鼠其實喝一杯就會臉紅,但應該不是醉,
他總笑稱那是保護色。
不過那晚他應該是有點醉意,才會說出平常很難從他口中聽到,帶有自憐語氣的抱怨。
老鼠是我以前公司的老闆,
雖說是老闆,其實跟我同年,
從小在加拿大長大,一口流利中英文,
外型貌似王力宏,身材保持得相當好。
除了專業能力之外,也毫不吝惜的在各式場合表達他對工作,甚至對生活的企圖心。
我跟他的關係一直保持得不差,
即使我在人力吃緊時為了去澳洲打工度假任性地提離職,他也完全不阻攔,
笑笑的開玩笑對我說他也好想去。
打工度假回台數年後,
再聯絡上是因為我想去歐洲唸書,請他寫推薦信。
老鼠一如往常的一口答應,
彷彿我們仍是每天都在辦公室見面的同事似的,
另外還 offer 我「如果」最後決定去荷蘭念的話,
歡迎去找他,需要的話他家也可以暫時讓我借住。
回想起來,我的人生常常為了那說不出口的微小理由而做出決定。
我當然不是為了要住老鼠家而選擇去荷蘭念書,
但要我說那完全沒關係,我也做不到。
總之我拿著終點為阿姆斯特丹的單程機票上了飛機。
在老鼠家的兩週,
我把握那期間限定的難得假期,
拼命用雙腳在歐洲大陸上移動。
我白天在荷蘭四處行走,感覺歐洲與澳洲還有台灣的差異。
晚上老鼠下班後,我們就找些小店隨意吃喝,
有時也從超市帶些在歐洲便宜到不好意思的啤酒與葡萄酒回家續攤。
最後那晚我們都喝得相當多,
我提到好幾個在我離台前,用肯定的語氣加上期待眼神,要我好好在歐洲穩定下來的朋友,
他們都說要來歐洲找我胡鬧一番。
好幾個是一起潛水的朋友,在台灣我們總玩的很瘋,
瘋到如果偷偷躲在我行李裡跟我一起上飛機好像都不會很令人意外的瘋。
我跟老鼠談起我的計劃,
包括我想去歐洲幾個地方勘查潛水的可能性。
「可能要快點,他們搞不好下週就來了!」我說。
老鼠可能是看到我那放大的瞳孔,
於是那麼說了,澆我冷水式的說法。
他那麼說完後我們沈默了幾分鐘。
我把我杯中的 Dutch genever(Bols Corenwyn 6 years)一飲而盡,
又倒了一杯,也幫老鼠斟滿。
「這 genever 還真不錯,單喝就很香醇,都不用調,完全不輸陳年 rum」我對老鼠說。
「其實我不太懂酒,」老鼠說「不過我相信你。」
老鼠繼續說「其實我剛來的前一兩年,也覺得自己跟台灣的連結很強。」
「拜託!歐洲耶!要是我有住在歐洲的朋友的話,我怎麼樣也會一直去打擾啊!」
「某個程度我當初會買這間房,就是想說有朋友來就有足夠空間好好招待。」
「只是啊。。。」老鼠把杯中的 genever 喝光,我再幫他斟滿。
「後來我就慢慢發現了,也不是說都沒聯絡喔,我跟很多朋友的聯絡頻率跟我在台灣時幾乎一樣啊!可能還更頻繁。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那距離感總是宿命性的滲透每一則訊息,可能跟時差也有關係。總之呢,大家慢慢就不在網路上跟我講話了,好像我已經不再屬於那邊。」
「會不會是你自己太敏感?或者是你的看法眼界之類已經不太一樣了?」我試著問。
「或許吧。那原因我是想不透,不過也不大重要。」
「總之我開始建立自己在歐洲的生活。我加入一些台灣人社團,也交了幾個年紀相近的朋友,我們甚至還一起去奧地利 Salzburg 滑雪喔。很難想像吧!我這個加拿大長大卻從不滑雪的人會為了交朋友跑去別國滑雪。」
「是因為荷蘭不太能滑雪吧?」我突然覺得應該是這樣。
「那倒是,荷蘭地勢平坦沒山。不過我的意思是,我真的很需要也很努力的交朋友。還有好幾次,我在回溫哥華前一晚先到阿姆斯特丹的朋友家中住一晚喔!理由當然是第二天一大早去機場比較方便。但你是知道我的,我怎麼可能只為了 這種理由 去打擾人?還不就是為了找個理由聯絡感情嘛。」
「有一對男女朋友,我兩個都很熟噢!女的也是在加拿大長大的。我們還一起在舊金山過聖誕夜呢!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那個聖誕夜我們因緣際會剛好都在舊金山。」
「那也不錯啊,歐洲的新朋友。所以你的意思是說,人生總是會往前進之類的嗎?」我試著說。
「前進個屁!全都是狗屎!」老鼠突然漲紅臉,比原本已經喝酒發紅的臉再紅一點。
「我昨天才在臉書看到他們兩個在溫哥華結婚的照片。他們連跟我說要結婚都沒,我家在溫哥華耶!他們在我家鄉結婚卻完全沒跟我提,別說什麼不好意思邀請我,那些照片裡好幾個以前一起在荷蘭,現在四散在台灣或上海工作的朋友!」
「說到底他們彼此比較熟吧。再不然就是我自以為跟他們熟,其實只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給人添麻煩。」老鼠無神地盯著手中裝著琥珀色液體的杯子上緣。
「所以我跟你說,」老鼠再嘆一口氣「人與人之間情感這東西,用講的都沒用。久了慢慢就會看得出來流向。」
「Time will tell?」
「對,時間會說明一切。」
老鼠還真說對了,
五年中真有來歐洲找我的朋友還真的 沒有一個 是當初說好要來胡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