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世界上有鬼嗎?」那晚老鼠喝的滿臉通紅時突然問了。
「恩,不算相信吧,」「應該說,我相信世界上有鬼或靈魂的存在,但我不相信鬼故事。」我補充說明。
「很像你的回答,跟你對宗教的態度一樣。」老鼠笑了。
「不過,」老鼠接著說「我知道一個鬼故事,在我隔壁鄰居家。」
「什麼?」我心想老鼠真是醉了,他喝醉就會說些有哲理沒邏輯的胡話。
「真的,你知道我隔壁鄰居吧,就是那個在我隔壁住超久的那個,好像打從出生就住我隔壁似的。」
「當然,你們小時候不是一起混嗎?像兄弟一樣。」
「比兄弟還親好嗎!?」老鼠有點覺得自己的兄弟情被小看似的放大音量反駁。
「總之,我兄弟這幾年比較沒有像從前那樣常常跑過來這邊鬼混,從我念大學開始吧。」
「那也很自然,你大學生活那麼多采多姿,哪有時間分給兄弟?」
「對啊,我們那個年代還不流行什麼時間管理大師啦,哈哈!」老鼠說完又把威士忌杯倒滿,我覺得他杯中的冰球根本沒融化。
「那你兄弟近幾年比較常來找你了嗎?」我試著問。
「他後來結婚啦,生了兩個小孩,一男一女,怎麼可能有時間?即使住隔壁也很少見面,頂多時不時在樓梯間遇到聊個兩句罷了。不過說真的,他的狀態我都知道的。這種事情有心就會知道。」
「都生小孩啦!」我漫不經心的回應。我其實想問他說好的鬼故事到底在哪。
「大概幾年前開始,他突然又變得比較常來敲門,」「或者這麼說吧,他之前好長一段時間也是會敲門,但那就只是醬油沒了過來借物資解燃眉之急而已,沒有真的踏進門,當然也沒講幾句話。」
「這樣啊!」我心想老鼠家只有比台北大部分酒吧還多的酒,哪會有什麼醬油?除非他正在研發加醬油的調酒。
「是啊,但我說,我說他從幾年前開始,變的又會進來坐坐了。剛開始好像還有點拘謹,可能也真的太久沒來,盡在問我工作狀況等等。到後來我才慢慢開始發現,他有話跟我說。」老鼠頓了一下,又把威士忌杯裝滿,杯中的冰球目測還是一樣大。
「他有話要說指的是抱怨家裡面的事嗎?我有幾個同事也是這樣,畢竟工作不容易。」
「剛開始我也是這麼想的,他的確是講家裡的事情,但他講的很隱晦,不是那種清楚的抱怨小孩不聽話或老婆沒煮飯顧小孩之類。」
「喔?那跟我同事不大一樣。很隱晦的抱怨具體來講是什麼?」
「很隱晦的抱怨怎麼可能具體說明?你邏輯到底行不行?」老鼠奸詐的笑。
「好吧 you got me。那我就直接問了,鬼故事到底在哪?」我覺得有點發熱。
「別急別急,他當然不會跟我說他家裡有鬼,這部分是我推敲出來的。剛開始他問了很多人際關係之類的問題,例如父母對小孩的責任,小孩對父母的責任等等,有時也問夫妻之間的,我還想說他是不是在準備離婚或是有小三呢。但後來就發現不是那樣的,他會這樣問是因為他很困惑。」
「困惑?!」
「對,困惑。他來了好幾次,一次比一次困惑。」
「困惑什麼?」
「他好像覺得他講的話沒人聽,或者說,他講的話被家人聽到了,但那內容像被稍做修改似的,多了或少了幾個字,以致於聽的人接收到完全不同的訊息。」
「這很常見吧,我跟我工作同事還不是常常雞同鴨講。」我這麼回應。
「那我當然知道,但我兄弟的狀況有些微妙的不同。」
「怎麼個不同法?」
「這麼說好了,有次我兄弟跟他家人談他對工作的新規劃之類,他在工作方面還是滿拼的。結果他家人聽完後居然說他沒有一個身為父親的自覺!」
「這大概是在說他關心工作甚於家人吧。」我這麼回老鼠。
「對,我一開始也是這麼回應他的。但我兄弟只是深沈的搖搖頭,說這些他都好好問過。他的家人並不是覺得我兄弟顧工作甚於家庭,只說這是經年累月的觀察。我兄弟幾乎每天回家吃晚餐,週末沒加班就帶小孩出門,有車有房沒貸款。但即使如此,他仍被認為沒有一個身為父親的自覺。」老鼠試著說明。
「坦白說我完全不懂,可能我沒有小孩吧,我不清楚那所謂身為父親的自覺是怎麼一回事。不過,他家人這麼說是希望他可以做點改變嗎?」我試著問。
「並沒有。他家人說完後事情彷彿就結束了,馬照跑舞照跳,像沒說過似的。唯一的差別就是我兄弟知道了他家人對他的想法,然後他就過來敲我的門。」老鼠這麼說。
「喔,那後來呢?你有給點什麼建議嗎?」
「有啊,別看我這樣,在給建議這方面我算擅長。除了剛開始那種一般性的談話錄音啊,寫日記啊,到後來的心理諮商等,我都建議了一輪。另外,我也找他家人聊過喔!當然,是在我兄弟不知道的情況下聊的,例如製造跟他太太剛好一起下樓的機會,或是趁他小孩放學在巷口便利商店巧遇等等。當然我是不著痕跡的問,再怎麼樣也不能直接問說 “欸,你到底對我兄弟有什麼意見!“」老鼠一口氣講完好像又口渴了,把杯內威士忌喝光再裝滿。
「這樣的事情常發生嗎?」我接著問。
「也不能說常,大概就是幾年一次的頻率,不過每次都有相像之處,也就是我兄弟講了些什麼,或是他解釋他做了或沒做什麼,那資訊像過度壓縮般傳到他家人耳中,失真成完全另一回事,然後他家人的回應我兄弟也完全無法理解。不,理解不是正確的用字,他是根本無從想像起,連嘗試想像都做不到的那種無力。」
「這種時候他就過來敲你的門?」
「對啊,」老鼠苦笑「我除了有這麼扇門可以給他敲,然後當他敲時請他進來好好說一說之外,還能做什麼?」
此時我看到老鼠窗外有個一閃而過的影子。但我知道什麼?跟著老鼠這麼喝我也快醉了。
「那鬼故事的部分。。。?」我想趁醉倒前至少聽到這部分。
「喔!對齁!你不講我都快忘了!抱歉抱歉!我很久沒跟我兄弟講話了,所以講起他的事有點陷在回憶漩渦。」「總之,就這樣過了幾年,我兄弟也重複這 pattern 數次,到那最後一次,他又來敲門了,我記得好像是講小孩生病的事,好像生了場重病,他老婆怪他不照顧之類。啊!不對,他老婆是怪他把 “母親照顧小孩” 這件事視作理所當然。我兄弟說他並沒這麼想,他也不是沒幫忙,小孩好不容易病好後他帶老婆到附近餐館吃晚餐,還開了一瓶葡萄酒,人證物證都有,實在不知道他老婆為什麼怪他這種事。而且這發生在六個星期之後,也就是晚餐吃了葡萄酒也喝了一個多月後才怪他,你說奇怪不奇怪?」老鼠看著我的眼睛問。
「是有點奇怪,真要怪你兄弟的話當下就該怪了吧。」老實說我眼皮很重,但我有預感快到鬼故事的部分了。
「是啊,關於這點我是有給我兄弟幾個想法,例如他老婆可能一直在等他做明確的表示,或者在等待比葡萄酒晚餐深入人心的感謝。我自己是覺得葡萄酒晚餐也不是不行,但他老婆或許不這麼想。大概就是等的不耐煩了吧,再加上之前那些長期的觀察,一個多月後終於爆發。」老鼠說明。
「這也不是不可能,畢竟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是啊,那天我跟我兄弟聊的特別晚,所以我印象很深。啊,跟那是最後一次聊也有點關係啦!」老鼠又斟滿一杯酒,那冰球總算變小了。
「其實那晚還有件令人在意的事。」老鼠說。
鬼故事終於要來了,我努力把睡眼惺忪的眼睜到最大。
「那晚聊到很晚的時候,我突然覺得窗外有個一閃而過的影子。你也知道我這是 25 樓,鳥都不會飛到陽台的,所以我對這個很敏感。那晚的月亮又特別亮,我真的覺得有個影子閃過。」老鼠說。
“什麼,難道這就是我等了一整晚的鬼故事嗎?!” 我心想。
像聽到我心聲的老鼠接著說「坦白說,那個影子閃過後,我特地去陽台看了,當然是什麼也沒有,我只看見我兄弟陽台窗戶透出的微光。但我發誓,真的有影子閃過。而且我跟你說,我後來回屋內跟我兄弟繼續聊,我覺的那個影子又跑回來躲在陽台偷看偷聽。」老鼠認真的說。
「先不管那是什麼,那影子有偷看或偷聽的必要嗎?」漫長的等待終於有了回報,我精神百倍。
「那個當下我也不知道,只覺得心裡毛毛的,雖說愛看就給他看吧,兩個男人怕什麼,但還是有點毛。不過我兄弟那晚之後就變得怪怪的。」老鼠露出難過的表情又開一瓶威士忌,老鼠家總有喝不完的酒。
「怎麼說?是說我好像也很長一陣子沒看到你兄弟了。」我問老鼠。
「對啊!那晚臨走前,我兄弟異常認真的跟我道謝,他說一直以來麻煩了,每次過來敲門我都開門迎接,家中也總是有酒。其實有酒這件事本身哪有什麼,願不願意隨意開酒才是重點。我回他說歡迎隨時再來。能一起長大是福份,我真心把他當兄弟看待。不過他好像還是很不好意思長期以來把這麼多垃圾倒給我這件事,並且說他這次一定會用自己的方式靠自己把生活過好。」老鼠有些感傷的說著。
我不忍心打斷他,默默幫他把酒斟滿。
「幾天後,我們大樓佈告欄出現一則公告,」老鼠瞳孔放大,用下定決心的語氣接著說「公告來自我兄弟,他是管委會的人,本來也就是會發些公告什麼的。但這則公告有些不同。」
「喔?」
「公告的大意是,即日起本棟樓住戶禁止進入其他住戶家中。住戶之間禁止敲門或按門鈴等互動式溝通,只允許在信箱內留紙條。此命令即刻生效,無法配合者請搬出大樓。」
「這什麼鬼規定?」我突然有點生氣,儘管不甘我的事。
「對吧!住戶的反彈當然相當大。以你來說,因為你不是住戶,所以你今天來拜訪我可以按我的 5 號門鈴。可是這棟大樓的人喔,例如我兄弟的話,就不能敲門或按門鈴了。」「喔,我想他現在大概也沒這個需求了。」老鼠像想起似的補充說明。
「這真的合法嗎?管委會有這種程度的強制力嗎?」我問。
「很令人訝異的,他們真的有。在入住時住戶都簽了一份沒人好好看過的文件,那裡面清楚規定了管委會的權利。」老鼠無力的回應。
「沒有住戶搬走嗎?世界這麼大又不是只有這大樓能住人。」我試著抗辯。
「是啊。。。。。。。但坦白說,大部分住戶一開始叫一叫,很快也就適應接受了,估計是本來住戶間的互動就不多吧。」老鼠回我。
「那你呢?欸!不是我要講,你跟你兄弟是四十幾年來一起在這大樓長大的,你也沒關係嗎?」我問老鼠,我替他抱不平。
「當然不是!我在符合規則的條件下試著問了他幾次,我想知道他為什麼在我們最後那次會面後做這樣的決定。我在他信箱留紙條,我也在他門上貼紙條,我甚至算好時間在電梯內留了紙條給他。但,那些訊息名副其實的像滴在沙漠的水,一點痕跡也沒。」老鼠這麼說。
我喜歡老鼠的其中一個點,就是即使在講述人生中的荒謬痛苦,即使喝到這麼醉,還能偷偷借用村上春樹式的比喻。
「我也試著去跟他太太或小孩偶遇,像曾經做過的那樣。可是從某個時間點開始,我就明白,那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了。」老鼠補充。
「怎麼說?」我突然想起影集慾望城市女主角被某任男友用便利貼分手,不過我忍著沒提。老鼠的臉寫不下更多無奈。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但我覺得這一切都和那晚陽台一閃而過的影子有關。我想我兄弟也看到影子了,事物的流法從那刻起變得不同。那晚我兄弟回去後不知經歷了什麼,但確定的是,他回去前說他會用他自己的方式過好生活,因此我可以理解成,之後發生的一切就是他思考過後,人生重心釐清或妥協後所得出的生活方式。那新的生活方式中顯然不能有我,也必須抹去任何我能參與的可能性。他不會也不能再來敲我的門,同時也把他的 2 號門關緊緊,沒有商量餘地,永久式的關法。」老鼠一口氣說完,又舔了一下威士忌杯緣。
對於這點我試著想了一下,但我的頭很痛,想不出所以然。我只好問老鼠「既然你說這是鬼故事,那一閃而過的是隔壁的鬼嗎?」
「這種事我哪知道,」老鼠笑了「不過我很確定,那個肯定在整件事中扮演一個相當重要的角色。而我的兄弟,大概在最後的時刻做了必須的決定。不管那是不是他的本意,我都祝福他一切順利。」
「我可沒你這麼好心」沈重的雙眼終於可以閉上,真是好睏的鬼故事。